查令十字街 84 号

我想再捏捏外婆的手

07:54 接到妈妈电话,语气着急无助,我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。挂断电话后一头埋在枕头里,FOMO 在旁边喵喵叫了好几声。起床给FOMO和星期六准备猫粮,一次倒入 3 天的量,接着铲屎,倒入猫砂,奶香气浓郁扑鼻,让人想吐。立在衣柜前发呆,不知道家里现在冷不冷,两件毛衣够不够,索性拿起手机问哥哥和朋友,得知要穿厚外套,早晚温差大。昨晚才刚刚将冬天的衣服整体好放置在上层衣柜,最近转暖,本以为明年才会用到。

08:10 组织语言,和领导请假。刷牙洗脸,昨晚睡得不错,镜子里的人气色很好,对即将面对的事情毫无头绪,或者说是反应迟钝。行李都收拾好了吗?卫衣,呢子外套,袜子,内衣裤,手机充电器,电脑,电脑充电器,Kindle,牙套盒,耳机,唇膏,口罩。水槽里还有没洗的碗,冰箱里的便当怎么办呢,昨晚刚做的鸡翅和清炒四季豆也没办法吃了。烧水泡茶,乌龙茶的香气好迷人。这一刻我想起七年前的外公,躺在透明棺材里,妆容明显,气色红润,似乎刚参加完一场盛大的舞会,筋疲力尽,正在酣睡。

11:20 坐上高铁,手里是金宇澄的《繁花》,上海弄堂,宴席吃酒,男女情事,满是八卦。哥哥说,外婆一早被送进了医院。她在家摔倒,醒来爬回卧室给你妈妈打电话,你妈妈不在身边只能给姨妈打电话,这才上门接到了外婆。星期一抢救过一次,今早是第二次抢救,没过来。哥哥说,幸好外婆醒了,不然可能要过很久她才会被发现。我很难想象外婆是怎么爬回卧室拿手机拨号的,闭眼只能看到摁手机的颤颤巍巍的手指。抵达殡仪馆,七年前,我来这里见外公。今天,我来这里看外婆。灵堂门口有一副对联「思亲想亲不见亲蝶焚相亲,话在语在人不在音容宛」,里面坐满了人,照片被白色菊花拥簇着,照片里的外婆笑得很腼腆。哥哥递来三枝檀香,我问要怎么做?甚至有点紧张,怕出错或犯忌讳。哥哥说,接过香站着拜三次,右手上香,跪着也拜三次。一一照做后退至一边。大人们陆陆续续进门,打招呼,上香,鞠躬,跪拜,轻车熟路。很难想象这种经验的背后,他们都经历了多少。

躲在妈妈的发丝后面看外婆,妈妈应该更难过吧,爸爸妈妈都没有了。灵堂不允许烧纸,哥哥领着我到「纸钱焚烧处」,外面站着三个类似拼接烟囱的锅炉,钢材制造,通体透黑,顶上头是风扇,下方开一个矩形小窗,最底放一个抽屉漏纸灰。保护环境,传统方式也变了样,摁下开关,机器轰隆隆的开始抽风,我把纸钱放进去,蹲在一旁看,有股热乎乎的风。哥哥打趣道,像在做饭。后来我一想要哭的时候,就躲开人群来这里,纸张一层一层地燃烧,火星像海浪一样,掏手机拍照时被一个男人发现了,他问,你拍照片干什么呢?语气温和。我说,我也不知道。他说,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拍的。说完背着手走了。我想我是不是亵渎了什么。

2021.3.24 我没有外婆了。


11:29 饭毕,一人溜到外面平台放空。太阳当头,空间很大,一眼望去,山上星星点点的墓碑。风大的不得了,矿泉水瓶被风推推搡搡,懵头巴脑的打圈,滚来滚去,最后跳下平台,定在废弃已久的水沟里,周围全是散落的杂草和垃圾。屋子里大多是不识得的叔叔舅舅,烟气浓郁。实在呆不下去,又出去透气,坐在台阶上重新打开《安娜》,看长篇小说有助缓解焦虑。身后有声响,一行人,身披白衣,怀抱骨灰盒和遗像走近,我坐的低,看不清他们的表情。队伍零零散散,队尾两个女人架着小女孩,腾空每一节台阶,平坦路上才放下。楼梯很长,目送他们走到馆门外。心想这条下行台阶是什么路,坐在这里,是否犯忌讳,但心里也不介意,只管接着看下去。阳光刺眼的很,四点太阳还不落,月亮已经挂在东边了。低头看见安娜刚和弗伦斯基第一次见面。

22:38 回堂内,几个伯伯辈的男人在讨论骨灰盒是什么材质,一人说,楠木。一人说,红木。一人接着说,楠木哪能是这价格,贵了去了。众人不讲话,又走回了偏室,坐下来细细唠嗑。和小熊通话128分钟,我们说了很久,却感觉什么都没说。互损互怼,不清不楚的掰扯已经成为日常,两个人像小孩,幼稚的要死,也开心的要死。对话绵密琐碎,天马行空,不知所以。

他问你是不是有病,我答没有。他问你是不是有毒,我答没有。他再问你有什么,我发嗲,有你。只听到电话那头他倒吸一口冷气笑着说卧槽。他说,我很少脸红的人,土味情话听得不少,居然被你给整脸红了。我笑嘻嘻的不讲话。小熊很贴心,没有问太多关于外婆的事情,配合我插科打诨分散注意力。和小熊在一起很开心很放松,就像吸饱水的海绵漂浮在海湾里晒太阳,阳光和煦不刺眼,风儿带来一场场美梦。我手舞足蹈比划时他知道我想说什么。讲话温温柔柔,低声喊姐姐或宝贝时会让人融化。

他问你们那有星星吗?我说嗯?他说猩猩,吃香蕉的大猩猩。我说,我想吃香蕉。他说,可以叫外卖吗?我说,不想叫,你明天带给我吃吧。他说好。接着问,香蕉要大的还是小的。我说大的。他笑。我说怎么了。他说没什么。我继续说,我说的是,你的大香蕉啊,不对吗?他说,啊啊你这人。

我在想一个问题,是随着年纪长大,感情变冷漠了,还是不爱哭了,还是我没那么爱外婆?七年前我来殡仪馆看外公时,哭得稀里哗啦,倒抽冷气,窒息发懵,为什么这次我只是默默地流几滴泪。很愧疚,不公平。小熊说没关系的,只要你心里想着。很庆幸有小熊陪着我,不然天知道我要怎么度过这 2 天而不是跪在外婆的冰柜旁偷偷流眼泪。

坐椅上醒来,手被头枕着发麻,半天缓不过来。凌晨四点,天未亮,走廊偶尔有人经过,偏室在讨论王二琢是怎么死的,左传是怎么死的以及刘少奇是怎么死的。直到五点大家才渐渐没了声响,睡着了,守了一夜,额头冒了几粒痘,眼神呆滞,黑眼圈加重,舌头泛苦,满身的檀香和烟草味。六点了,看人来人往,上香,跪拜,或哽咽,或垂泪或呜咽 。告别仪式快开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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